古人以为「健」要累积起来才够得上「雄」,则「健」的概念还是不够深厚的,而「盛唐气象」之所以是「浑厚」、「雄浑」,正因其是「具备万物,横绝太空」,这就是「盛唐气象」的本质。《沧浪诗话》说:「汉魏古诗,气象混沌,难以句摘」,那么与「盛唐气象」的「浑厚」又有什么区别呢?这就还要从它另一个论诗的角度来理解,那就是《沧浪诗话》论「悟」的地方。
「悟」原是禅宗的说法,有「渐悟」、「顿悟」之分。《沧浪诗话》实是借其「顿悟」的说法来说诗。所谓:谓之直截根源,谓之顿门,谓之单刀直入也。《沧浪诗话》借用了这个「悟」字说诗,吴景仙曾表示反对,所以《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》说:「我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。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,初无意于为文,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,不问也。
」那么《沧浪诗话》所说的「悟」到底是什么呢?其实就是对于形象的捕逐。韩愈诗:「我愿生两翅,捕逐出八荒。精诚忽交感,百怪入我肠。」诗人们凭着丰富的想象翅膀在广阔的空间中飞翔,捕逐他要塑造的形象;这正是所谓「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」了,所以《沧浪诗话》说: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,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,一味妙悟而已。
「悟」既是「捕逐」,「妙悟」也就是「妙手偶得之」。而形象乃是最直接的感受,这也就是「直截根源」、「单刀直入」,这个意见也是本于钟嵘《诗品》的说法。《诗品》说:至于吟咏情性,亦何贵于用事:「思君如流水」,既是即目;「高台多悲风」,亦惟所见;「清晨登陇首」,羌无故实;「明月照积雪」,讵出经史?观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。
《诗品》这里所说的「直寻」,也就是要捕逐「高台多悲风」、「明月照积雪」这么鲜明直接的形象。而《沧浪诗话》又有与《诗品》如出一辙的大段论述。他说:诗者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诸公……言有尽而意无穷。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。遂以文字为诗,以才学为诗,以议论为诗,夫岂不工,终非古人之诗也。盖于一唱三叹之音,有所歉焉!且其作务多使事,不问兴致。
用字必有来历,押韵必有出处。读之反复终篇,不知着到何处!《诗品》的「羌无故实」、「讵出经史」、「皆由直寻」,正是《沧浪诗话》的「一味妙悟」、「直截根源」、「单刀直入」。《诗品》反对的「补假」,也就是《沧浪诗话》所反对的「以文字为诗」、「以才学为诗」。至于「以议论为诗」,又见于他所说的:夫诗有别裁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
然非多读书,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所谓不涉理路,不落言筌者,上也。他以为诗人要有高度的艺术成就则需要平时多读书、多穷理,然而到了写诗时,却又要「不涉理路,不落言筌」,正因为诗所要捕逐的乃是最直接的形象,而这个形象应当自然含有平时所「读」的「书」、所「穷」的「理」在内,所以说「唐人尚意兴,而理在其中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