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现实生活中矛盾是不可能没有的,然而那压倒一切的辉煌的形象,它说明了一个经得起风浪的时代性格的成长。李白的诗歌因此是盛唐气象的典型。这一时代性格事实上无往而不存在。杜甫的《后出塞》:朝进东门营,暮上河阳桥;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。平沙列万幕,步伍各见招;中天悬明月,令严夜寂寥。悲笳数声动,壮士惨不骄;借问大将谁,恐是霍嫖姚。
这真是「雄浑悲壮」的诗篇了,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它只能是属于盛唐的。而王昌龄的《塞下曲》:饮马渡河水,水寒风似刀;平沙日未暮,黯黯见临洮。昔日长城战,咸言意气豪;黄尘足今古,白骨乱蓬蒿。其深厚、朗爽、典型、形象,正是最饱满有力的歌声,至如李白的《将进酒》: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……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!如果单从字面上看,那么已经是「万古愁」了,感情还不沉重吗?然而正是这「万古愁」才够得上「盛唐气象」,才能说明它与「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
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」的「气象」可以匹敌,有着联系;才能说明盛唐的诗歌高潮比陈子昂的时代更为气象万千。然而我们如果以为「白发三千丈」、「同销万古愁」仅仅是由于说愁之多,愁之长,也还是停留在字面之上,更深入的理解是这个形象的「充沛饱满」,这才是盛唐气象真正的造诣。李后主《虞美人》: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也是说愁多、愁长,也是形象的名句;然而这个形象绝不是盛唐气象;它说愁多、愁长,却说得那么「可怜相」;它的「一江春水向东流」与「黄河之水天上来」,在「形象上」简直是无法比拟的「全然不同的性格」。难道长江不比黄河更大些吗?难道一定要用「长江」「大河」才能构成「盛唐气象」吗?王昌龄《芙蓉楼送辛渐》:寒雨连江夜入吴,平明送客楚山孤;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
这也是典型的「盛唐气象」。盛唐气象是饱满的、蓬勃的,正因其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是充沛的;它夸大到「白发三千丈」时不觉得夸大,它细小到「一片冰心在玉壶」时不觉得细小;正如一朵小小的蒲公英,也耀眼地说明了整个春天的世界。它玲珑透彻而仍然浑厚,千愁万绪而仍然开朗;这是植根于饱满的生活热情、新鲜的事物的敏感,与时代的发展中人民力量的解放而成长的,它带来的如太阳一般的丰富而健康的美学上的造诣,这就是历代向往的属于人民的盛唐气象。
盛唐气象是一个时代的性格形象,是盛唐诗歌「普遍的基调」。然而这并不妨碍盛唐个别诗篇不同于这个气象或基调,也不妨碍盛唐之后的诗篇中偶然出现这个气象。如刘方平也是曾生活于盛唐时代的人,但是他的诗《月夜》:更深月色半人家,北斗阑于南斗斜。今夜偏知春气暖,虫声新透绿窗纱。又《春怨》:纱窗日落渐黄昏,金屋无人见泪痕;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