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种被日本人称之为“天目”的宋代吉州窑独创的黑釉产品,种类繁多,变幻无穷,有木叶天目、玳瑁天目、兔毫天目、油滴天目、虎皮天目、黑釉彩绘、黑釉洒彩和素天目等等。但最具艺术魅力的就是木叶天目。若无木叶,单单的吉州黑釉瓷大约与同时期北方的定瓷也无二致,但就是这随意的一片叶,黑釉瓷木叶盏一举成为宋代,乃至中国茶器中独一无二的品类。
人们常说世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,纵观吉州窑木叶盏中的木叶,恰恰印证了这句话。那形状真是千姿百态,有的平铺盏底,有的曲卷折迭,有的横卧盏腹,有的牵越盏口,在在不同。且大小不一,无一片雷同,能看出窑工的信手取来,并无刻意,便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趣。叶片常见一盏一叶,但也有多片木叶,据说最多一盏五片,极个别还有盏心盏底各有一片,颇有雅趣。
更奇的是,盏内嵌着的树叶,看似突出,一摸却又与盏底一样平。木叶盏叶片以褐黄为主,也有灰白、紫色,与黑陶相映成趣。在闪烁着的深邃黑浑之中,木叶的丝丝茎脉是那样的清晰生动。透过茎脉的空隙,在盏壁漆黑的釉色中,米黄色的叶子像是舞动着的生命的精灵。吉州窑有个特点,平时看来釉面不是很光滑,但一遇水马上变得色彩闪亮,釉面放光,其效果类似于雨花石。
而吉州窑木叶盏则把这一特质发挥得更完美,盏遇水黑光油亮,纹路似雨后新叶悠然飘至盏底,给人以清新的古风。这种近乎自然的装饰,尽管没有玳瑁、油滴天目那美丽的结晶,也没有虎皮、鹧鸪天目斑斓的色彩,也不及兔毫天目丝丝垂流的窑变效果,但木叶那朴实无华的沉穆、天然去雕饰的工艺,足够引人遐思。可以想见,古人将茶汤倒入盏中,浸润了水分的黑陶油亮可鉴,盏底木叶在悠悠荡荡的汤水中,似乎也飘动了起来。
盏底木叶与遇水泅开的茶叶,相映成趣,连茶水也分外灵动了。然而,木叶盏的制作工艺至今仍是个谜。有的认为,木叶盏是将树叶贴在茶盏的瓷坯内,再上一层透明釉入窑烧制,过程中树叶烧亡,只留一叶清晰轮廓覆于碗内,与釉色融于一个平面之中;有的认为叶子经浸泡腐蚀之后,去了叶衣,只剩叶茎和叶脉的叶片,然后将叶片粘上与盏底不相类似的釉,平整地置于盏面,高温使两种不同的釉产生变化,进而生成一丝丝叶脉清晰的图像。
后一种解释得到更多人的响应。但不管是否留有叶衣,作为釉下彩的装饰工艺,能够做到将木叶纹米黄色的釉和盏壁的黑釉相溶于“一个平面之中”,用手触摸毫无违和,实在是一个奇迹。木叶盏给人以美,也费人思量。木叶到底有何用途?又究竟是什么树种?木叶盏又是什么场合的茶器?有人认为木叶装饰茶盏,乃是宋人为了斗茶、点茶之用。
但似乎也可存疑,黑陶黄纹,似乎并不利于斗茶时的观茶色,倒是兔毫、鹧鸪斑、油滴等结晶窑变的反而更适合。又有人认为木叶盏可能为禅寺僧人们订制的特殊专用茶器,其所表现出来的意境,也颇近于禅理。后一种说法,得到很多人的认可。细细想来,木叶盏多用来装饰宋代典型的斗笠碗造型。这种造型口大、足小、敞口浅腹,蕴藏着佛家颇具宽广的包容性格。
佛家又讲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”,当一片飘零的落叶,置于火与泥土锻造的茶盏之中,对于禅宗来说,已远非一般普通喝茶的工具。所谓“禅茶一味”,在禅与茶千丝万缕的关系中,由一片小小的树叶,入定于沉思,入定于佛国,谁又说不可呢?“一尘一佛国,一叶一释迦”,见真见性如此。从木叶的千姿百态,窑工的信手取来看,木叶的选择也有佛家“贝叶”寓意,只不过舍其形,取其意罢了。
其实,不止木叶盏,众多吉州窑作品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禅的智能与美学特征,这也并非偶然,这还得从吉州窑说起。吉州窑位于赣南,在唐宋时期,赣南是中国禅宗寺院密集、大师辈出的地区。在此种特殊环境中,吉州窑的产生与发展直接或间接受到了禅宗的影响甚至是约束。大禅师们按照禅宗哲学与美学的要求,指导和规定窑工为寺院生产法事所用及僧侣们日用的陶瓷器物,便出现了茶器、香器与花器等不一而足的禅理美器。
可以这么说,吉州窑产生的主要原因注定了此窑口器物天然的禅意特质。正是这禅理,赋予了木叶盏别样的美。古拙的黑陶,木叶的禅理,既有古朴之风雅,又有禅理之细腻,这拙中藏细,颇合含蓄蕴藉的情感表达,很得中国人的性格精髓。在人类注定走向繁华,走向精致的路程中,这种来源于自然的装饰,其理念本身就很了不起。它向世人宣示着这样一种可能,即便繁华如天幕,我仍清奇如初。